2012年1月23日 星期一

翁嘉鳴-歌的翅膀,時光的飛翔穿梭


——羅大佑與伍佰作品中的「時光之旅」

台北洋溢詩歌的聲響,安詳、溫馨、歡喜、熱鬧,以各種向度在不同的角落刻下稍縱即逝的華彩。這一夜我分身乏術。大道口,伍佰點燃「冬之火」;地下室裡陳珊妮低吟高歌;又想起前夜陳綺貞小PUB演唱會大排長龍;羅大佑兒時記事《童年》出版;梁祝熱四十年後又來纏綿。詩的精靈以多樣的面貌,為城市寂寥的心呵一口暖意;而我選擇小巷中如海似山的琴音演繹下胡德夫的民謠、詩歌。



台灣詩歌作品的展現,不該只存在詩社、詩刊、詩集或報紙副刊偶一登之的小空地上,也存在唱片歌詞本及各大大小小的演唱會裡。後人為台灣詩歌作傳時,楊弦、胡德夫、羅大佑、伍佰、陳珊妮等等人的作品,是否也能與各方詩人相題並論呢?

回首二十多年的台灣搖滾進程,羅大佑與伍佰各領風騷,為時代寫下鮮明的詩歌碑文,並且一點一滴地滲入民族集體意識之中。羅大佑與伍佰都是陰影時代灼烈的靈魂,在苦悶、妥協、壓抑的年代,閃射人性的光芒,照見時光遷移的痕跡,不經意成為歷史的見證,無須研究、詮釋,口耳傳唱,民間流芳。

羅大佑對時代的轉動氣息、演變極其敏感,帶著詩人般的才氣、浪漫、多情、憂鬱,革命家的叛逆和鴻圖大略,以及醫者的大慈大悲,在樂壇獨豎一幟。從「童年」、戀曲系列、「未來的主人翁」、到「告別的年代」,都在在透露以歌寫史的企圖。

羅大佑崛起的八○年代,是詩創作與出版尤屬興盛的時代,詩人余光中、鄭愁予、席慕蓉尚能成為青年文藝偶像的時代,他的作品擁有濃厚的現代詩味並不意外。除了將詩人余光中(「鄉愁四韻」)、鄭愁予(「錯誤」)、吳晟(「吾鄉印象」)的詩譜歌外,羅大佑個人作品中一首首的好詩,垂手可得。從細微處歌咏「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童年);「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小鎮);「妳曾經對我說,妳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戀曲1980);「每一首蒼老的詩寫在雨後的玻璃窗前」(家2)等等詩句,如吉光片羽多麼令人難忘。

「戀曲1980」開始的戀曲時代系列,記錄時代軌跡的用心明顯。戀愛追合分的過程,其實就是人生,就是政治,就是社會變遷。帶著諷喻、批判和文藝味,是老歌了,卻無一絲腐朽。「亞細亞的孤兒」有當年白色與紅色恐怖的獨特時空背景,今天唱誦又生出新意;「來之乎者也」、「超級市民」對文化、教育與文明的批判,現在依然適用。開闊的視野和度量,使作品在時空拉長後,具有不凡的穿透力,像他在唱片歌詞單上寫道的:「該走的路還很長、很坎坷,這個世界仍然大得我們看不清楚我們最近的地平線。開闊我們的心胸視野吧!讓我們一起努力,讓後來的人更好走」。

他看的不僅僅是眼前最近的地平線,而是向地平線的兩端、邊緣和中心前進。出走台北,去紐約、香港、上海、北京,由「原鄉」出發,唱罷「台北紅玫瑰」來首「東方之珠」,接著「上海之夜」燈紅酒綠,到百味雜陳的「首都」。漂泊的羅大佑,永遠的「客人」,卻比誰都深情、冷靜,洞察變幻而能瀟灑自在。

音樂人,是詩人,也是哲人。羅大佑如此,伍佰亦復如是。小說、散文、詩處理時光消逝及生命動盪,歌也是。羅大佑的時代性,在伍佰手中化為「點煙」、「繼續墮落」與「只要為你活一天」的當下釋放,是青春的表徵,沒有羅大佑知識分子式的批判,而是誠懇地吐露屬於黑夜的憤懣、絕望、頹廢,是蛻變、新生的歷程,漸漸望向白晝,大塊吐氣,而有「樹枝孤鳥」、「白鴿」、「夢的河流」等等大器作品的誕生。

羅大佑的寫作,或多或少受不同的文藝書寫模式的影響,有現代詩體、民歌體、箴言及像「五十塊錢」語錄體的歌詞。但伍佰比較沒有明顯的文風調調,也許他說受了村上春樹或高行健作品的啟發,卻絲毫不會有春樹腔或高式調調,而一派伍佰式風流,直觀地表達愛惡、事理、智慧,比如「青春是一種火力特強的魔術,不必再閃躲,我已狂掃妳的心窩」(青春);「青春是一片稍縱即逝不回頭的雲朵不應該不應該再次掉入泥沼之中」(黃色月亮)。有種超乎尋常的想像力,在文字中跳躍,蹦發高張力的情感濃度和魅力,邏輯無以說明,只是感應的人心知肚明!

文字的趣味畢竟只是趣味,風來就吹散而已。羅大佑與伍佰作品耐人尋味的是,每首歌裡,都付著一顆熱情燃燒的心腸和古老心靈的冷眼觀照,如火與冰交會迸發的星光,在無常變幻中,羅大佑總再三探問永恆何在?不管是童年、故鄉、四季、愛戀與人心,他都看清流變與短暫的宿命;「天雨」是天問似的祈求:「越來越看起來像一首序曲,它滋潤了我的本性,越來越禁不住問自己,老天呀是否已雨過天晴」;家似乎帶給他一絲幸福的希望,他在「家1」中唱著:「誰能給我更孤獨的門窗,遮蓋著內外風雨的門窗,誰能在最後終於矛盾地擺擺手,還祝福我那未知的方向」;而「春望」則是指向更高的心靈指標:「依然是清晨裡微弱的陽光,依然是冰雪裡永恆的希望」。

時光的紀錄,是生命歷程的電影,向深裡探什麼是愛?什麼意義?什麼是目的?便觸及瞬間與永恆的深刻探索。伍佰的歌散布著青春、愛情、變、河流、盡頭、夢等等的命題或意象,魔幻交織出他所謂的「月光交響曲」,而我認為這仍不脫是時光演進的命題。看清世道變化無常的規律,在「七彩燈光」中伍佰高唱人人都有的迷惑:「良心算什麼,千瘡百孔,矇住我的眼,放掉我的手,孤獨的遊魂,迷失了的我,何處是依歸,哪裡是盡頭」;在「變」裡似乎懂了什麼:「黑夜如此漫長,無法停止思量;權力功利慾望追逐著快被滲透的善良」;「夢的河流」恍惚明了些什麼:「偶爾會遇見浮萍幾朵,相聚時歡欣別離失落,慢慢我才知道不能帶走些什麼,記憶剎時破了洞」。已有開悟的味道。

歌者是詩人,也是哲人。往淺裡唱,「童年」、「戀曲1990」、「浪人情歌」、「挪威森林」等等是流行歌曲,但經過歲月淘洗後,由歌裡我們又拾回失去的、褪色的記憶、歷史及生命意味。往深裡讀,我們曾經不能了解的事、想問的「永遠」是什麼,今天再由歌裡揣想,又是不同的一番境地;也興許迷戀依舊,仍然迷惑,但歌的翅膀讓我們翱翔於新舊交替的想像時空中,歌裡,無盡的時光之旅沒有盡頭!

※原載《聯合文學》2003年1月號219期

本文轉自:翁嘉銘流行歌仔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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