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4日 星期二

羅大佑談“原鄉”


本文是根據羅大佑在兩個專訪中,對祖國、故鄉和原鄉概念的的看法。特別是增補了最近收藏的羅大佑和林正傑之間在1992年的談話中,有關原鄉部分的錄音紀錄。

1992年,羅大佑和他的朋友,擅長街頭抗議的“黨外人士”林正傑作了一個談話節目,這個節目之後以卡帶的形式面世。

這個談話涉及了多個層面的問題,其中一部分就是“原鄉”的問題。這盒卡帶發行的時候,也正好是羅大佑專輯《原鄉》面世不久。

林正傑當時已經同羅大佑另外一個好友,歌手楊祖珺離婚,同時也不是民進党的成員了,他自己在這盒卡帶中自稱爲另外一種“黨外”。[這部分內容本站將另行詳述]

林正傑在訪談中說:“大佑,台灣很多人都不曉得,你是客家人…”

羅大佑:“我是客家人,父親是客家人,母親是福建人。我在我父親這裏算是第五代,廣東梅縣第五代。然後,母親這邊是福建漳州龍溪縣的第六代。所以,基本上是客家人跟福建人,來到台灣以後,一個同化體。”

林正傑:“所以一個移民社會,再過幾代,大家爺實在分不出來。”

羅大佑:“對。其實,一直很少人用移民這個角度來看台灣整個發展的意識,因爲,大家都在政治啊,黨派啊,在各方各面在爭事情。可是,很少人想到,除了山地同胞之外呢,根本其他的人百分之百都是移民過來的,都是從大陸移民過來的。台灣的歷史其實根本就是一部移民史,300多年的一部移民史。台灣的整個歷史,就是很多不同的政權,不同的國家,侵入到這個台島上面去。然後,它一直沒有一個明顯的一個很清楚的一個制度,一個很清楚的一個遊戲規則。大家應該知道說,台灣應該玩的是個什麽樣的遊戲規則,建立一個什麽樣的健全的制度。因爲它的規則一直不斷的在變。所以我想,到今天社會上大家會覺得很亂的原因,跟台灣的發展歷史很有關係。那每一個政權進入台灣的時候,都會有一種它們自己的統治方式,它們的思考方式,它們對台灣這個殖民地,或是在、在日本人手裏它是個殖民地,在鄭成功的時候,是個反清複明的根據地,在國民黨來到台灣以後,它是一個反共基地。每一個政權近來以後都有一個它要做的事情,然後,最後,就到了今天的台灣,終於有了五千年來的第一個反對黨,到今天有七十多個政黨的局面。”

林正傑:“在一個移民社會,既然成爲移民社會,它就有一個它的原鄉。那麽,它跟它的原鄉彼此之間的關係,也是一種痛苦掙扎。那,一個移民社會有它自己爲自己存在的理由。它也要回饋到它原來的原鄉去。像以前的福建人廣東人到東南亞移民,再賺錢回去。所以這種對原鄉的這種情感跟回饋,今天在台灣,其實還是有這種情況。”

林正傑:“其實我也曾回父親出生的地方東山島,其實也會有感覺,但跟我回到我出生的雲林,感覺又是不同了,就是說,我跟這裏有淵源,沒有那麽直接,可是也是覺得有淵源,我會覺得說,台灣是我的故鄉,那大陸呢,整個中國大陸是一種母體。會有這種感覺。那就是說在台灣,多數人是有這種很自然的情感。近年來,兩岸開放以後,台灣多數的外省人,你現在問他哪里人,他會很自然地說我是台灣人(羅大佑插話:對!),這個時候台灣本身的主體就顯現了。所以這個省籍的問題,在台灣來講,現在社會上本來應該是到了一個融合的時候了。那這幾年政治上有些人是把這個省籍當作一個訴求,當作鬥爭,然後像基督山恩仇記,出頭天,我要開始要報復了,(羅大佑:對)。那其實人們應該瞭解對方的感情,就像一個台灣人到美國,那他想台灣,站在一個台灣本位的立場,那他很愛台灣,就像一個外省人,從大陸到台灣,像我們父親,他那一代才過來的,他很想念大陸,就有人不能夠忍受。就是說,那你乾脆回大陸住好了,你不是台灣人,你是吳三桂,出賣台灣人,這種字眼就會跑出來。人跟人其實是要瞭解對方的感情的,這蠻重要的。人可以愛很多東西,你可以愛台灣也同時愛中國。我覺得就是說,像香港這個地方,我去了幾次,我也很愛香港。作爲一個台灣人,我覺得愛台灣是必然的,不必一天到晚去責問別人,你到底愛不愛台灣,其實沒有一個人不愛台灣。問題就是說,愛到最高點,是不是只有台灣。”

羅大佑:“我覺得蠻有趣的一點哦,我有幾次在香港的媒體,我是講得不客氣。香港人,叫那些剛剛從大陸到香港的人,叫‘阿菜’,‘阿菜’的意思氣是有一點點歧視的味道,老土的意思。衣服一看就是那種完全不入時的那種人。那我的講法是這樣,你假如你自己不是‘阿菜’的話,你爸爸會是‘阿菜’,你爸爸不是‘阿菜’的話,你爸爸一定是‘阿菜’的子孫嘛,每個人你到香港一定是從中國大陸過來的嘛。這個之間唯一的分別就只有一個時間先後的問題。所以,你來香港很久的人,去笑一些新來的人,這心態是比較有問題的。”

林正傑:“在台灣也有這種事情,再台灣有個立法委員他講說,外省人都是光著屁股島台灣來的。引起了很大的爭議。那也許你的祖先也是光屁股來的。”

羅大佑:“那其實我們現在要談的就是一種,人是不是要放棄那種先入爲主的觀念,那種先入爲主的觀念假如說太堅持的話,就會是對別人的一種歧視。假如我們在講說,今天,主張台獨的人,他在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或者外省豬啊,外省狗啊,以前佑這樣子稱呼的,中國人是很喜歡去製造這種名詞出來的。那我們在想說,我們到了白種人社會裏面,基本上白種人士歧視黃種人的,可以感覺到的。那你覺得是白種人在歧視黃種人,那你黃種人又去歧視其他的人種,黑種人,甚至是同種人,只是比你晚來幾代,這本身是對自己的一種很大的污辱。”

羅大佑:“有名的一個例子嘛。在台灣早期,100多年前的漳泉鬥,漳州人跟泉州人之間的鬥爭嘛。有個故事還蠻有名的,就是,那時候漳州人跟泉州人蠻厲害的,然後漳州人分一派泉州人分一派,他們背景不一樣,槍也不一樣。有一次在芝山岩,在臺北芝山岩這個地方,漳州人跟泉州人就幹開了。幹開了以後,死了幾百個人,那,後來因爲也分不出來了,分不出來誰是漳州人誰是泉州人,因爲死掉的人看起來都是一樣,外表啊,又是黃皮膚,基本上南方的福建人長的都是差不多的嘛。死掉以後分不清誰是漳州人睡是泉州人,因爲穿著個方面都差不多。所以把所有的屍體都埋在一起,這屍體就叫做…我自己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突然有個毛骨悚然的那種感覺,他那個名字叫‘同歸所’。就是你當初呢,離鄉背井,爲了逃避政治、災難,或是天災人禍啦,或是要找更好的地方。你渡過黑水溝——那時候的台灣海峽,好不容易到了台灣從頭做起,開始重整家園,一切都是從零開始做起,慢慢慢慢,開始有一些東西,然後,這些人他們都是來自福建,雖然來自縣不一樣,可是因爲小小不一樣的距離,再台灣就幹開了。”

羅大佑上述有關漳泉鬥的故事,在較早前出版的歌曲《原鄉II》中,有了直接的敍述,並在歌詞頁上作了注解。在這盒錄音帶中,羅大佑講完這段,就播放了這首歌。

實際上,一向自稱自己“既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的羅大佑對於原鄉專輯以及原鄉本身的課題,也可以從台灣樂評人翁嘉鳴的一段敍述中看出來。

翁嘉鳴在《從羅大佑到崔健》一書中說,專輯《原鄉》“以具歷史感地勾勒出台灣的過去、現在及展望未來。”但是,翁嘉鳴指出,《原鄉》專輯說呈現的意識形態是朦朧的、搖擺的、不統、不獨的。“《動亂》一曲最能表徵他個人此時的心境:末世的最後光景,像我流浪的心情。命運將我們如此貼緊,要我們彼此抓緊,不想要行不行?”

根據翁嘉鳴的注釋,羅大佑在1992年(也就是上述錄音帶談話的同年),曾撰寫了兩萬多字長文,回應翁嘉鳴的這篇文字。

根據本站三年前的分析,實際上,羅大佑在創作中,對故鄉/原鄉的概念,對統獨的意識,是有著清晰的脈絡的。從最早的《將進酒》裏長江和故土的描述,《鄉愁四韻》對大陸的思念,到了專輯《家》(《吾鄉印象》)和單曲《故鄉》把“故鄉”的概念從大陸轉移到了台灣,一直到《原鄉》,把大陸從故鄉變成了原鄉。這顯然表現出羅大佑本身對兩岸之間的觀念10多年來的重大變化。[注1]

但是,有意思的是,在原鄉專輯中,每一首歌都有一個英文名字,其中“原鄉”的譯文是“HomeTown”,而在之前專輯中的《吾鄉印象》則翻譯成“The Impression Of My Country”,可是到了單曲《故鄉》又翻譯成“HomeTown”了。

不過,羅大佑曾經在接受日本作家平野久美子專訪的時候,談到了他對這些課題的想法,那是在1995年。

根據平野久美子的記載,羅大佑說:“我實在無法像外省人一樣,把大陸視爲祖國。所謂的祖國是指我們應該回去的國家,但是我對中國大陸絲毫沒有那種想法。”

但是,當問及他是否認爲自己是台灣人,平野久美子援引羅大佑說:“不,應該還是中國人吧!但是,我是沒有國籍的中國人。現在的時代已經不是憑你屬於哪一個國家來做評價吧!”

平野久美子寫道:“羅大佑的父母是接受日本殖民地時代的教育,即使到現在,他們仍習慣用日語來思考,和戰前的日本人一樣講究禮儀和道德。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羅大佑,經常意識到自己從小就一直受中國和日本的影響。每次想到自己的出身背景,便無法忽視自己和中國的關係,以及和日本的關係。”

羅大佑對自己的身份認同,對於祖國、故鄉、原鄉的概念演變雖然有著清晰的脈絡,但是他的混亂也是顯而易見的。

雖然羅大佑對台灣的族群撕裂有著很大的不滿,但是,最近一年來,他的言論和作品顯示,羅大佑似乎也越來越激烈。甚至在不止一個的作品中毫不忌諱地使用“南台灣”這樣的歌詞。

羅大佑在同林正傑的談話中說:“很不幸的是,很多人利用這些不一樣的地方,使跟人之間製造更多的相異點,分化人跟人之間的資源……這可能會造成自相殘殺。”

他說:“雖然大家來自不同地方,但大家可能會葬在同一個墳墓裏,造成一個更大的同歸所的話,那可能會是另外一種緣分。”

注:在這盒名爲《羅大佑/林正傑:說唱中國》的磁帶中,羅大佑還談及了很多問題,本站會繼續以述評的形式介紹給各位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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