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與施明德

作者：羅大佑

大家都知道李登輝，但很多人不瞭解施明德。施明德終於退黨了。台灣社會從來沒有給過施明德一個正確的評價，而民進黨本身尤其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公平的位置。

彷彿是預知到他所屬的政黨所建立的新架構的核心將爆發一場任何人都無法從容面對、正確評估——遑論解決了——的超級困擾即將來臨，我們這位在美麗島大審時面對死刑的判決自始至終都面帶笑容的施大俠終於決定開溜了。時機如何正確，來去何其瀟灑。

‧ 尋求理想生活方式之路

台灣政壇有一種病，叫做「李氏症候群」。它是一種以效忠及信念為表演，以深化人群矛盾為方法，以權力的取得與鞏固為終極目標，經過學習與模仿以後逐漸擴散成形的政治文化。

說來很巧，施明德的生日與李登輝是同一天， 1月15日，山羊座；而且兩人血型都是AB型。AB型者嗅覺敏銳，判斷靈活；山羊座者行動力強，但固執不聽人言。希特勒與毛澤東也都是這個星座與血型。

施與李都是極端固執的人，李登輝的固執，大家都知道了；但施明德的固執呢？ 1987年7月15日小蔣解除戒嚴令，特赦政治犯；固執的施明德因為根本不認為自己犯罪，拒絕了當局的特赦與假釋，使 8年的牢獄生活又延長了 2年。

但美麗島事件當然不是他第一次的坐牢。早在1962年21歲時，他就因涉入「台獨聯盟」而坐了個更長的15年的牢。直接證據是他在軍中寫信給朋友提及台灣應留在聯合國。這樣的見解在後來被證明是先知先覺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施是本省人中極少數願報考軍校的年輕人，因為他覺得各行各業都可在外學習，但政治與軍事惟有入伍才可能學到，所以搞革命必須從軍。在40年以後的今天聽起來，施明德這個「叛亂分子」終其一生都是一隻飛向政治火焰最烈處去尋求生命價值的火鳥。

當他第一次入獄時，李登輝還在農復會內小心翼翼地在「外省朋友」中尋求留美深造、出人頭地的機會哩！

人生不外乎尋求一個更理想的生活方式。有人為了追求他的方式去坐牢被刑求打落所有的牙齒；因坐牢不能見到母親與兄長最後一面；因此而耗掉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這就是施明德。

人生不外乎尋求一個更理想的生活方式。有人為了追求幸福，無怨無悔努力不懈尋求認同。數十年後終於獲得信賴，大權在握之後伺機反撲。對日本人、馬克斯，他怎麼看都是一個友善、正直而堅持的「忠貞分子」，甚至搞到民進黨內都有「李登輝情結」，到最後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忠心耿耿」過那麼多對象。最奇怪的是，他永遠有辦法留在權力的核心，甚至兩任半的總統做完後都有辦法在幕後操控局勢。行有餘暇，還可以在反對聲浪中照打高爾夫球。

‧ 受難者與受益者的抉擇

比較起來，因為政治再坐第二次牢的施明德顯然是台灣 400年來第一名的大笨蛋。1985年，得知江南命案是國民黨所為，這傢伙竟在獄中宣布無限期絕食抗議，要求執政當局停止暗殺、廢除戒嚴、實行民主、釋放其他美麗島事件政治犯。

換成你我，我們會選擇插鼻胃管還是打高爾夫球？大家都夠聰明，不會選錯的。

明明是仕途一路平步青雲，由農復會技正，出國深造，而市長，而省主席，而副總統，最後以本省人身分竟獲接棒為中華民國總統，竟然還在日本作家之前大嘆「做為台灣人的悲哀」？說李氏是 400年來台灣第一名的政治受益者，一點也不誇張——外來政權的日本人會把總督給台灣人做嗎？歷史沒有機會證明，但我們至少知道香港殖民地一百五十多年內港督從來就沒有香港人的分。「好康」的都給他抱了了，竟然哀嘆得這麼悲情——比較起來，施明德這個AB型山羊座的台灣人到底怎麼回事？「好康」的絕沒他的分，「壞康」的拚命吞；吞到民進黨新政府成立，權力到來之時，咦？他退黨了？啊哪耶啊捏？

稍微熟識施明德的人都知道，他絕少提「悲情」，絕少提「勇敢」。誰比他更有資格悲情？父親在他10歲時就因二二八事件受牽連而被刑求打斷腿，自此不良於行於兩年後過世。施的母親逝世時，她的兒子仍是個黑牢裡生死未卜的叛亂分子。丈夫與兒子的命運，成就這女人一生中的不幸。

‧ 真正勇者不輕易言勇

台灣社會太把施明德這樣的人的存在當作理所當然了。事隔20年，今天回想他那時在死刑前「仍然無恥地面露笑容」的那個意義，才會更清楚地展現出來：誰不怕被關？誰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像個台灣人的樣子吧？但是他真的絕少提到「勇敢」兩個字。沒錯，真正的勇者不敢輕易言勇，因為代價太大了。死亡，其實還容易許多哩！

因為有施明德來對照，我們才能理解現在的台灣官場上發生的事，是何其荒謬離譜。

明明是 400年來本省人在政治上受益的第一人，卻哀嘆「生為台灣人的悲嘆」；明明靠的是「美國應該會保護我們」，卻「免驚啦！攏是空砲彈！」；明明是一路小心翼翼鑽營，終於取得最高權位後，身邊動輒數百名安全人員環護，卻揚言要「不惜為台灣粉身碎骨來奮鬥」；在在都顯示出一種政治的表演文化特質。這種特質，激化了悲情與原罪的歷史情結，成功
地深化了族群與兩岸之間的仇恨矛盾，鞏固了他的終極目標：權力。這種成功的範例向下蔓延的結果，就成了「李氏症候群」。

別人吃麵，我來喊燒；別人受刑，我來喊痛；別人犧牲，我做悲情。而且用全面性的媒體舞台來表演。大家都眼睜睜看著此事發生，這才是「台灣人的悲嘆」。

被不公平對待時，沒有勇氣像施明德那樣直搗真理的核心，說出實話；當「遲來的勇氣」被激發時，卻又銳不可當，傾力表演。因此，性格與真理之間，共識與事實之間永遠有段誤差，無法回歸真實面。李登輝下台已半年，而現在連「九二年共識」都還沒達到，這 8年來大家不是被表演給哄了是什麼？

‧ 表演祇管好壞無論真假

表演成功之餘，「安可」當然就上場了。新總統上任後所釋出的「善意」，哄哄台灣人還可以，要哄共產黨，就不必了——共產黨比你會表演，人家活到現在靠的是什麼？何況，陳水扁的「善意」，施明德在95年時早就提過了，提時還被基本教義派灑狗血呢！

這就是民進黨的悲哀了。先知者的話即使逆耳，真理就是真理；似乎祇有表演者的激情言論與激化反應才是這個黨要的。表演的特性是：祇論演的好壞，不論真假與否。

所以八卦與亂局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從「啊嘸是要按怎」，到「善意會面」完馬上回身給對方一巴掌，到「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嘿！嘿！嘿！」，到「蓮花是聖潔的」，在在都是種種因政治表演文化蔓延而起的症狀，簡言之，「李氏症候群」的結果。這不是施明德要的執政的民進黨。

若非施明德這種人的付出，專制者是不會停止其「台灣人好欺負」的想法的。相信蔣經國在世時，一定認真考慮過施明德這個案子：一個本省青年報考軍校，因叛亂罪坐牢15年；繼而在美麗島事件被全國通緝；面對軍法大審從頭無懼到尾；入獄後還為了要求釋放其他政治犯絕食抗議四年多；在獄中被華勒沙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要特赦他竟然還被他拒絕。


讓他對台灣人印象深刻，李登輝能從蔣經國手中接棒，像施明德這樣的人的間接影響是絕不可少的。

‧ 選政治夥伴如同選假牙

有一次和施吃飯，施明德語帶滿意地對我說：「嗯！我這一次這副假牙最好，以前用過二十多副，都不行；這一副已經用了兩年多，非常好。」這就是風範——我們的「台灣之子」與「台灣之女」所缺乏的。

民進黨戲子當道，不喜歡演戲的施明德當然得開溜了。死都不怕了，但實在怕這樣的化妝表演；在這種表演之前，微笑不會自然，也不會持久。也好。民進黨少了個施明德，總令人覺得怪怪的。像六四天安門事件少了那個擋住坦克車的傢伙。但施明德少掉了民進黨，又像什麼呢？像是少掉了一嘴蛀掉的牙齒——蛀掉的，不是打掉的。

或許選政治夥伴就像選假牙，也許非與生俱來，但有朝一日一定會找到一副好點的。這個信心，他還有。

原載：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