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27日 星期三

羅大佑訪談 : 昨日已逝

這個時候的羅大佑是焦慮的。
他烟抽得凶、酒飲得多、話說得激動,
這幾年經歷父喪、婚變、事業低潮的羅大佑,
此刻正在北京,準備一展宏圖。
年輕的時候,羅大佑常說“夢”,現在他常說“命”,
自始至終他所面臨的都是“如何生存下去”得課題。
“人受到挫折時,其實在面對人本身的整個‘命’,
你過不去你會死掉,當你過去了,你另外一個生命會呈現。
像脫殼一樣,過程只有痛苦。”
就像當年羅大佑不得不摘下黑衣墨鏡,重新尋找自己,
現在的他,也不斷地努力要告別昨日,
因爲他的輝煌寄托在中國的未來。

[藍天注:本文是台灣《壹周刊》去年底對羅大佑所做的訪談。訪問中,羅大佑披露了很多鮮爲人知的故事。同時,羅大佑從北京居住大約一年之後,回到台灣,究竟他有什麽樣的心情呢?過去和未來,傾聽羅大佑怎麽說?]

羅大佑家中有數不清的水晶,圓的、六角的、透明的、單顆的、群集的,將客廳裝點得既現代又神秘。采訪前,他小心翼翼地將茶几上的水晶球搬走,怕他們入鏡。

羅 大佑說:“人接近水晶這種千萬年的自然物,他創作的藝術就活得愈長。”“我不在家的時候,水晶幫我看家,它們對我很重要,幫我吸取能量,營造氣場,會製造 我還在家裏活動的感覺,小偷也不會進來。水晶就像我的家人,不會讓我遠道回來覺得冷。”過去十年之間,羅大佑搬了九次家,在紐約、香港北京間流浪。每一次 搬家,她一定非得把房子買下(决不用租的),才能定下來。

這幾年,羅大佑已經跟台灣歌壇漸行漸遠,今年四月,他在北京安家落戶,同時在孔廟前宣布成立“音樂工廠”。這次他回台,只爲宣傳新書《童年》。客廳裏高大的落地窗,垂挂著白色蕾絲窗簾,這裏曾是她跟李烈的愛巢。現在缺了女主人,就剩下管家照顧的兩隻秋田犬跟水晶等著他。

羅 大佑上一張專輯是一九九四年推出的《戀曲二OOO》,銷路平平。就在台灣快忘記羅大佑的這幾年,他寫的老個却風靡了大陸。不到兩年,他總共在大陸開了九場 巨型演唱會,被大陸媒體形容爲華語樂壇的“旗幟性人物”“音樂布道者”,更有人說他是中國的Bob Dylan。不久,它將在北京召開他音樂生涯二十周年的“圍爐”演唱會。

沒有熱情不出片

問他,這空白的八年到底遇到什麽樣的瓶頸?

他 倒了白酒,舉起酒杯,先含滿口,咕嚕咽下去,換氣中間開口說話。“有一段時間我再寫不出來歌來了,我沒有力氣唱,我甚至不喜歡我自己的聲音,跟朋友去唱卡 拉OK我都覺得不對,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很煩。我覺得自己到了一種飽和狀態,我覺得老了,經歷不在了,又跟新的時代産生不出合理的關係。如果沒有清清楚楚 的動機,保有我寫的第一首《歌》是那樣的能量、那種熱情,我寧可不出片”

羅大佑說話速度已經够快的了,兩隻手臂還像演奏《命運交響曲》的 指揮家,動作大而激烈。“只有我自己知道這25年寫160多首歌有多困難,一年才幾首歌。我今年48歲,人生至少經過六、七道關卡,每次都是感情、事業、 人生價值觀、朋友關係的大危機。人面對最大的挫折時,其實在面對人本身的整個‘命’,你過不去你會死掉,當你過去了,你另外一個生命會呈現,每張唱片出來 前我都面對很大的挫折。像梵穀最後找到了畫布,劈哩啪啦畫下向日葵,就像蟬脫殼一樣,那個過程是很痛苦的。”

對李烈淡淡的愧疚

一 九九八年,羅大佑的醫生父親在巴金森氏的折磨中病故,他經歷了人生第一次至親死亡,之後跟相戀十年的李烈結婚,一年八個月後又離了婚。“父親去世時,我在 紐約,我跟我家裏的親人都很隔離,所以我需要一個親人,然後我就結婚了。後來不適合,可以離婚已經算是幸運了,天下最慘的婚姻都是離不掉的婚姻。”

羅大佑說得很淡,小心克制自己不露一點感情。李烈是家中長女,從小負擔家計,早熟獨立,是個烈性女子。結婚後聽到人家叫他“羅太太”,怕迷失自己,很反感。她帶著僅有的幾箱衣服離開羅大佑,經營自己的事業。

離婚後,羅大佑寫了兩首情歌,鮮給前妻李烈,帶著淡淡的愧疚。“我寫的情歌不開心的多,因爲人在幸福的時候,總是很容易忘記自己的幸福。在不幸的時候,才會品味那些過去的幸福。”

爲張艾嘉受很多傷

羅大佑說自己拙于寫作,過去幫《東方日報》寫專欄時,一篇500字的稿件總要寫上大半天。他寫歌也琢磨甚久,有時爲了填上一字,等待經年。羅大佑最長的歌《童年》,寫了5年。但《戀曲1980》只用了30分鐘。

那 時候,羅大佑在仁愛醫院婦産科實習,對信就戀情突然涌現很大的感慨,他覺得兩個獨立的個體即使再相愛,都不能說擁有了彼此,沒有人有足够的能量一輩子說 “我愛你”。他寫下“你不屬于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這首羅大佑寫給張艾嘉的情歌,唱得多少痴男怨女斷了腸。

“這 段感情蠻重要,我醫學院剛畢業,說實在入世不深,張艾嘉一歲父親就過世了,十六歲就開始演戲,她很早熟。即使那段感情我受了很多傷,後來我寫了 《Mysterious Eye》,歌詞從寫一個拿玩具的小孩,長大成爲一個男人。人噢,至少要幾段感情,才會真正變成男人!”

羅大佑去厨房倒了一杯酒。我們勸他乾脆拿酒瓶來,省得跑進跑出,他說酒瓶一旦露臉了,就會被當成酒鬼。“其實歌曲和音樂除了感情什麽也不是!”

用遺書向自己告別

從 一九八二年開始,羅大佑一連出了三張專輯,突然聲名大噪,那時候黑衣墨鏡成了一種標志,變成界定 “羅大佑”不可分別的東西。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圖騰化的危機,八五年他遠走紐約,入了美國籍。“如果我繼續在這個環境裏創作,更多的對我的要求、給我的壓 力,那種恐懼感,大過我把什麽東西都不要、從零開始的恐懼。當‘羅大佑’三個字變成那麽大的符號,變成壓力,我寧可不要,否則我會變成負分。”

最後羅大佑必須用“昨日遺書”的方式跟自己告別。他寫說“于是他走了。撒手也好,西歸而去,也對。宗旨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沒有人看得倒他。”

羅 大佑後來去了香港,消失了很久,他摘下墨鏡脫掉黑衣,從吳晟《吾鄉印象》的泥土世界,開始擁抱蔚藍海洋環抱的東方之珠,憤怒的鹿港青年變成香港的花花公 子,音樂開始有了變化。“我肯定承認我是受市場的影響,香港是一個絕對資本主義的地方。賺錢養活自己非常重要。我的房子都是自己買的,得之不易,我必須要 有市場概念,人家批評我背叛了台灣:嘿,我得養活自己噯!”

在中國重登頂峰

十幾年後,羅大佑這次回來了,走在臺北街頭沒有認出他。站在街頭,我們的攝影鏡頭對著他,他又立刻手叉腰,將頭扭過來別過去,他的下唇厚而平,看來倔强不可一世。

兩 年前,大陸解禁,羅大佑終于踏上了大陸,他在上升的中國開始了他的新生命。在上海舉行了第一場演唱會,不少人專程從北京包機到上海,之爲重溫自己的青春 夢。羅大佑再幫他們圓夢的過程中,聽到了久違的掌聲。“一上臺,我看到體育場擠了八萬人,嚇死了。燈光一打,我唱到結尾,仿佛做了一場夢。但那場夢,讓我 覺得死在舞臺上也够了!”

羅大佑一開場鋼琴才彈出《愛的箴言》第一句:“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台下的女孩馬上就哭了,最後到《野百合也有春天》時,居然變成全體大合唱。他一連巡迴九場,事業再度登上頂峰。

吃老本又怎樣

今年二月,他在大陸重出十四年前的《昨日遺書》,他在新版序言中說:“這裏有我上個世紀寫的一些遺稿,看看倒也仍像些文字。對于說羅大佑在吃老本的人而言,我必須給他們更多的把柄來捉。”

羅大佑不忌諱自己實在吃老本,還吃得理直氣壯。他的新專輯遲遲未出,倒是把過去《之乎者也》到《衣錦還鄉》的作品一次推出,羅大佑說:“要把以前存貨出清之後,才會進行新專輯。”

“音樂的本質就是溝通,我以後演唱會一定是巡迴的,臺北台中高雄上海北京昆明成都重慶武漢香港新加坡吉隆坡,整個娛樂環境必須是全面的大華人社會。”這麽多城市,羅大佑完全不用思考脫口而出。

在乎還有人唱我的歌

大陸同行覺得羅大佑離音樂遠了,反而像個務實的商人。“我的新專輯已經錄好了,我還蠻有信心的。”在者張未出版的專輯裏,羅大佑甚至還嘗試Rap曲風,刻意向年輕人靠攏,評價兩極,只有他爲病中好友羅曼菲寫的《舞女》,重新讓人找到以前羅大佑的坦率真摯的溫情。

羅大佑不斷想走新路,但却讓喜歡以前羅大佑的樂迷,感到深深的失望。他跟老歌迷間,一直處于長期的拔河狀態,就像曾經愛過而最後分手的情人,即便對方過得再好,總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羅大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死了,我的歌還有人唱。我的曲子代表了一個民族的風格,這風格是這個民族拿得出去,不會丟臉的。羅大佑這輩子,够了!我不要這麽多的掌聲。”

後記

跟羅大佑這麽聰明的人做采訪,仿佛在測試彼此的界限,兩個小時采訪過後,幾近虛脫。早年羅大佑的抗議歌曲,像醫生解剖刀,挖掘社會的瘤,跟當年燃燒的野火一樣。

“我們不要一個被科學游戲污染的天空,我們不要被你們發明變成電腦兒童”,這些歌詞後來被全部應驗了。可是曾幾何時陪伴我們長大的羅大佑老了,跟他講話,總覺得他身後有一個羅大佑的幽靈,固執徘徊不願離去。我始終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跟哪個羅大佑說話?

作者:吳錦勛
輸入:藍天
原載台灣《壹周刊》2002年12月26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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