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27日 星期三

羅大佑訪談 : 羅大佑——我是台灣人也是中國人

[我們常說現在大陸的歌曲審查很嚴,我總覺得這是專制極權社會邁向文明社會必經的過程。人需要眼睛更明亮,耳朵聽見更多的聲音,這種互信就存在于政府和老 百姓之間。例如崔健在大陸上算是一個叛逆歌手,我很瞭解,憤怒在歌詞裏面也是一種感情,而且是一種很重要的感情。當你發現恨鐵不成鋼的時候,憤怒絕對不能 把歌手視爲是反社會的、推翻政府的,憤怒其實是表達人與人之間需要取得信任、需要取得愛的媒介的一種表達方式。所以我對這種情形是很樂觀的,認爲有一天一 定會改變。]

文/徐宗懋

羅大佑强調創作的原動力,認爲創作人應運用潜意識中的第三隻眼觀察流行趨勢。他認爲自己是臺灣人,也是中國人,幷指斥李登輝的本土化只是政治鬥爭的藉口,對臺灣的本土文化藝術反而形成損害。


過去一年羅大佑接受過許多訪問,但沒有一次像這次那麽直言不諱。羅表達他的音樂創作理想,也首次宣示他的政治信念。作爲臺灣本省籍音樂家,他清楚表示自己是臺灣人也是中國人,同時不掩飾對臺灣前總統李登輝路綫的批判態度。以下是專訪摘要﹕

在大陸開演唱會已一年多了,你如何挑選針對大陸樂迷的歌曲﹖

一 開始我請製作人幫我排,不過當我由上海、杭州、昆明、南昌一路上唱下來後,我開始知道觀衆的反應是甚麽,北京這一場是我自己排,是在「六四」前,我放了 《京城夜》的演奏曲作爲開場,我認爲那樣的時刻不應該太快樂,我也不願意被政權利用,所以在鋼琴上放了三杯酒。後來我唱了《你的樣子》,這首歌表面上是情 歌,其實是在講一個民族經過傷痕後的淡淡哀愁,接著就是《愛人同志》。

在表面的熱鬧下,你用某種形式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我 要特別講,《京城夜》是寫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九月寫,十月完成,它是《愛人同志》那張唱片裏面最後完成的一首歌。我在寫的時候就感到好像有一種特別强的能 量,開始在轉。我看到一群年輕人在開很大的狂歡舞會,好像是露天的。打下來的燈光不是特別亮的燈光,是屬于星光那種感覺。《愛人同志》這張專輯是在一九八 八年十月中出的。我覺得一個創作人應該有權力去運用他潜意識裏那種「第三眼」,去觀察到一種趨勢、一種流行,或一種風尚。創作的原動力對我來講是很重要 的。

你感到大陸年輕人已經出現一種要求改變的時代風氣﹖

我相信,你身爲中國人,在兩岸三地裏,如果你能够關懷它的人文和 歷史,它爲甚麽在二十世紀那麽動亂的一百年裏面,從清朝,一直到孫中山先生革命,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再經過共產黨的革命,一直到我們小時候生長在反攻大 陸的環境,一直到「九一一」事件爲止,雖然「九一一」發生在二零零一年。我相信這整個歷史沈積,你作爲一個人文觀察者,你不可能忽略對岸或是香港,這種歷 史所造成的臺灣人民特殊的處境。

經過一年多在大陸演唱的經驗,比起一開始,你增加了對大陸聽衆哪方面的理解﹖

我發現,雖 然我們說這個時代變化很快,但是對大陸人民來講,變化是更快更快的。我九二年去上海,跟幾個朋友,他們去返鄉探親,住希爾頓飯店。當時我就想,怎麽希爾頓 飯店在這樣共産主義的地方會有這樣的規模﹖在一九九二年的時候,上海的希爾頓飯店絕對不比香港的希爾頓飯店差。九三年我開始到北京錄音,那時北京給我的感 覺是灰濛濛的一片,大家穿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去年「五二七」做完演唱會時,北京對我來講,八年之後它已經變成另外一種空氣、另外一種色調,人穿的衣服就是 可以趕得上世界的那種標準。

這讓我覺得,我們雖然覺得世界變化很快,但是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裏面,北京人或上海人感受到世界變化的速度應該比我們快更多。這種加速的感覺讓我意識到,一個時代的再起和世界東方西方、文化、政治權力的重新分配,或是全球化以後整個世界的趨勢,正在做一個巨大的改變。

有人說大陸在走臺灣曾經走過的路,你覺得比起臺灣當年,大陸的特點何在﹖

五千年的歷史、五十五個少數民族加上漢族的這種觀念,我相信它整個格局跟歷史是無法分割的。一個國家能在地球上生存五千年,不是沒有理由的﹔只是因爲歷史的包袱讓它今天要做更大的格局和更大的轉換。我相信它在全球地位那種指標性的、對人類的意義是無法被抹滅掉的。

你的歌裏面有很多民族色彩、鄉土意識,你會因此對在大陸的生活體驗或所見所聞,有如魚得水的感覺嗎﹖

人 其實很簡單,當你語文可以溝通的時候,當你發現對方也是和你一樣,溝通的距離其實就已經很少了。音樂就是一種簡單的溝通語言。我們唱一首歌,那種記憶本身 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人拉到最近的感覺,那種力量是很大的。兩岸三地,每個社區板塊有不同的制度,香港基本上是英國的制度,臺灣是延續日本的制度,大陸在二十 世紀後半葉則是社會主義。每個獨立板塊本身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方式,需要互相之間調整出一個方式。這個板塊目前還沒有得到最好的疏通,這和制度所造成的人與 人之間的互信有關。對我來講,怎麽樣建立大家溝通的基礎,應該是三方面領導人要慎重考慮的。

創作基本原動力來自生活的文化土壤和相對開放自由的環境,兩岸三地落差在哪里﹖

我寫歌大概有二十五年歷史,第一首歌是《閃亮的日子》,七六年推出時就被禁。唱片公司改了裏面的幾句歌詞,其中一句原本是「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這是副歌裏的最後一句,後來改成類似「我們邁向成功之路」之類的,所以我在臺灣也是一路被審查過來的。

我 們常說現在大陸的歌曲審查很嚴,我總覺得這是專制極權社會邁向文明社會必經的過程。人需要眼睛更明亮,耳朵聽見更多的聲音,這種互信就存在于政府和老百姓 之間。例如崔健在大陸上算是一個叛逆歌手,我很瞭解,憤怒在歌詞裏面也是一種感情,而且是一種很重要的感情。當你發現恨鐵不成鋼的時候,憤怒絕對不能把歌 手視爲是反社會的、推翻政府的,憤怒其實是表達人與人之間需要取得信任、需要取得愛的媒介的一種表達方式。所以我對這種情形是很樂觀的,認爲有一天一定會 改變。

你說過你還在找尋新的創作平臺,現在找到了嗎﹖

現在應該找到了。上一張我的個人專輯其實已經隔蠻久了。我本來前幾 年住在紐約,後來「九二一」(臺灣大地震)之後,我覺得應該回來看看,後來一直待到現在。現在創作平臺我找到了,因爲我覺得已經累積够了臺灣這幾年的政治 生態跟轉換。我在政治方面是從來不含蓄表達的,因爲政治影響所有的東西。還有在感情方面,結了婚,也離了婚。現在中年的想法跟中年的思考,覺得已經比較成 熟可以去表達一些事情,能够在別人沒有注意到的議題之下,去表達一個創作者的意見。好像一個畫家開畫展,一定是他前一陣子的畫風改掉一樣,現在對我來說就 是開畫展。

你新的創作平臺的原點還是在臺灣﹖

對。但是任何在大陸發生的事情不會跟臺灣沒有關係﹔而現在在臺灣發生的事情也會跟大陸有關係。

你寫非常多臺灣的歌,在香港也寫了一些廣東味非常濃厚的現代流行音樂,你會不會根據在大陸的生活體驗創作﹖

當然會,但我在大陸的生活體驗還不够。人的最基本的自由是無法抹滅的。做一個藝人最悲慘的命運就是,當你需要自由時必須走到街頭,而走到街頭是你最不自由的時候。我必須使自己在街頭走的時候不受干擾,兩隻脚站在地上去感受,那絕對是創作最基本的要素。
有評論提到,你的音樂影響了一整代的人,你知道你的歌有這麽大的影響力嗎﹖

後 來有人跟我講,但我沒有相信有這個事實。好像到了要開演唱會的時候、這些事情出現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好像自己的責任蠻大的,自己是不是經得起這些熱愛我的 觀衆的要求,蠻戒慎恐懼的。我一直把演唱會當成是一個士兵要去面對戰場一樣,對我來講是生死交關的事情。我有一個歌本,演唱會時要看的歌詞,我在上面寫了 一句話﹕「這舞臺假如你敢站上來的話,就不要怕死。」它對我的意義是這樣的。

兩岸三地中,聽得懂、欣賞你的歌的人,哪邊多一些﹖

以 欣賞我的歌的人來講,我相信是在大陸的幾個主要城市,尤其是北京。如果在歷史意義上會比較瞭解我的,當然就是臺灣。假如說是在商業運作,在一個特殊意義時 代結束裏面的這種心情,我相信香港會更瞭解。因爲《皇后大道東》是在一九九零年寫的,那是反映「六四」後的心情。《東方之珠》這首歌,正好又接上了一九九 七年交接的事情。每個地方我想每個觀衆對我的角度都不一樣。我一直把音樂當成一種共同語言的這種模式,我會一直嘗試下去。

當不再青春,一蹦蹦跳跳就累得半死時,還剩下甚麽﹖

我 相信剩下的是,做完這場演唱會,有沒有讓我感到更多的能量,或者是中國所謂的氣,回到我身上,再轉化成繼續創作的這種新的能量跟氣。我會繼續變老,也會繼 續創作,這個老的過程我現在必須把它解釋成一種長大的過程。很多人在某種年齡的時候已經結婚,我是屬于那種斷子絕孫的,很早就决定不要結婚。當時在紐約我 父親過世,就决定和李烈結婚,但也是很不幸,你生來就沒那個命的話,就沒辦法終身偕老,後來就離婚了。命運是公平的,你的性格造就你的命運,你的命運造就 你下一步應該怎麽走的判斷。

臺灣目前的形勢,使很多這一代的人有被時代愚弄的錯愕,你自己有這種感覺嗎﹖

本來我沒有資格 談,因爲我在香港也住了九年到十年,我是「九二一」之後才回來的。到目前爲止很諷刺的一點,我們也同樣走過現在大陸的一些歷史。我現在回過頭來看整個事 情,覺得臺灣很像正在走過大陸在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的尾期的感覺。這中間它經過一場好像種族的平反的運動,政治專制平反的運動,它走過頭了,所以我們會有 錯愕的感覺。但這種感覺我幷不覺得是可以長期掩飾被壓覑的。我相信未來的一兩年內,臺灣政治又會有極大的轉變,從比較極端的地方蕩回來平衡的一點。

現在臺灣的政局會要求一個人在臺灣跟大陸的中間選邊,但是對你來說,對這兩個地方的感情不是分裂的,應該怎麽面對﹖難道只有等待嗎﹖

不 會。像我在網站上接受訪問的時候,有網友就問我,你覺得你是中國人還是臺灣人﹖我當然覺得自己是臺灣人也是中國人,就像你是北京人你就不覺得你是中國人嗎 ﹖這道理是一樣的。我從來不覺得作爲一個中國人有甚麽大問題,只是因爲現在在臺灣政治被操作到,如果你是中國人的話,你的身份背景、省籍等等,都會被旁邊 的人提出嚴重的挑戰。我覺得這個事情李登輝要負蠻大的責任。

李登輝提出本土化的訴求,你的本土化定義是甚麽﹖

我本土化的 定義正好跟李登輝相反,我覺得本土化便是臺灣這些外來政權漳、泉、閩、客移民鬥爭的過程,真正的本土化就是臺灣外來政權四百年來權力轉移的過程。舉個例 子,臺灣的原住民分成平埔族和高山族。我的定義很簡單,平埔族便是漳泉移民跟原住民同化的一個人種。道理很簡單,可以住平地就沒有人要住山上。我相信是本 省人刻意去忽略自己曾經壓榨或是專制過原住民的歷史,在「二二八」事件之後,回過頭來指責外省人、中國人、國民黨的不是,對我來講都是藉口。

臺 灣最需要反省的其實是漳、泉、客這樣的一些本省人,外省人已經被批判掉了,現在最需要反省和思考的就是本省人本身。本土化就是外來政權四百年來不斷鬥爭的 過程。在流行歌曲界,有份量的台語歌創作現在反而空前萎縮,幾乎沒有了。所以我認爲李登輝的本土化只是政治鬥爭的藉口,對本土藝術文化反而形成傷害。

過去反對國民黨壓制時,你反對的是一個政權。現在民進黨政權以人民代表的身份出現,面對以人民代表進行壓制的情况,你會有更大壓力嗎﹖

以 前國民黨專制時代那種隨時會被抓去關的壓力,我都經過了。那時候支援的都是一些黨外的人士,現在看有些好笑的是,當初我們支援的那些人,我們現在要去反對 他。這也是歷史必然的經驗,人抓到權力以後的必然。陳水扁在黨外時期也常常講,權力使人腐敗,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敗。陳水扁坐上這個位子後,他自己變 成一個腐敗的象徵。

兩岸三地華人歌曲創作走向怎樣﹖有可能截長補短嗎﹖
會的。我在西安的演唱會,其實花很多時間思考怎麽在中國一 個十三代的古都、一個歷史的大都會唱歌。所以當時我用了很多香港的技術人才跟視覺人才、臺灣的音樂人才,加上原來大陸既有的人文特色和市場,去完成兩岸三 地的一個合作。那場演唱會證明了,原來一直有隔閡,假如大家盡弃前嫌,把一些自己有的東西,加進一些其他板塊沒有的東西,它出來的經驗和效果絕對是最大 的。這效益大過大陸和香港的合作,或是臺灣跟香港的合作。如果你能找到三邊最好的人才,它的效益絕對是用相乘的方式往上增加。

你認爲可能出現像《臥虎藏龍》的流行音樂創作版本﹖

絕對是這樣。你剛剛提到的《臥虎藏龍》就是最好的例子。李安從臺灣出生的,香港的周潤發,楊紫瓊原來從馬來西亞出來的,這是因爲一些人碰到跟他同文同種,血液深處裏面一些東西突然撞擊到一起,變成一個國際性的東西。

像西安那些古迹古物的實景,很容易觸動任何一個中國人對原鄉的感情﹖

會。 它有很悲慘的一面,我們看到的東西都是來自已經過世的人,一些兵馬俑是代表Chin,在羅馬拼音、在世界上的意義。把人在制度裏産生的這種意識形態拋開, 情况就類似在奧運上看到一個黃種人、中國人站到第一名上面時,你血液裏那種東西會被激發出來。人的可能性在這裏被找到了,黃種人是絕對不輸于白種人的。當 它變成這種最基本的人的比較時,我想黃種人一定得站在一起,黃種人裏面,中國人一定得站在一起。

你希望人們怎樣記得你﹖

這有點像墓志銘上面的,我的墓志銘上面不會是一個醫生,不會是一個抗議者,也不會是恐龍化石的搖滾樂手。我想對我來講就是一個作曲家。或者是﹕羅大佑,一個讓很多中國人在音樂裏面找到愛與恨的疏通方法。寫了以後就更迷思了。

你的音樂文化願景如何﹖

我 們都希望藉覑音樂可以使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拉近,這就是我們的專業、職業。我覺得做創作的人,他其實在這地球這個大石頭之下,極度有限,而且越來越擁擠,我 們去創作一些空間。空間是很難買的,我們的任務就是用我們的青春、用我們的失戀、用我們被政府懷疑的一種態度,冒覑被抓去關、被抓去審問的危險,然後替人 類製造一種空間出來。

在這個網路、數位時代裏面,我們這樣的人做的事情越來越重要,因爲世界正在慢慢萎縮,人類的時間變得更少。羅大佑變老了,可是他要靠覑變老,使他多一些創作的空間出來。也許他老了以後,他創作的空間比原來的更大。

《亞洲周刊》 200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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